别学你老叔

风情万种

老叔被爹当做教材整整教育了我十年。

    金色的九月，我背上娘用蓝布缝制的新书包，胆怯地跟在爹的后面去村里的学校上小学。站在学校门口，爹板着脸对我说：好好学习，将来有点出息，也为家里争口气。

    我惶恐地点着头。爹猛吸了一口浓烈的旱烟，又丢下一句：别学你老叔。说完，一阵剧烈的咳嗽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来。

    我很争气地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时，爹已经六十岁了。流火的八月，爹佝偻着腰，很吃力地陪我走了十几里坑坑洼洼的土路，把我送到了去县城的小站。记忆中，这是父亲第一次陪我走了这么远的路。

    车来了，爹把汗渍渍的一百元钱塞到我的手里，依旧板着脸，对我说：好好学习，将来有点出息，也为家里争口气。见我很郑重地点头，又叹口气，丢下一句：别学你老叔。

    望着爹弓一样弯下去的背影，我的心里忽然很难过，我说不清楚，爹那再也直不起来的腰上，背负的除了岁月的艰难以外，是不是还有其他更沉重的东西。

    又是流火的八月，我揣着红彤彤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在大哥的陪伴下，来到爹的坟前。大哥很虔诚地给爹点了一柱香，摆上爹生前喜欢吃的菜，一边烧着纸钱，一边告诉爹我考上大学的喜讯。

    飘飘渺渺的烟火在空旷的野地里被风吹着，若隐若现，我的脑子里也有一缕说不清的情绪时断时续很迷茫地飘着。大哥烧完了纸，见我呆呆的样子，点燃旱烟，面色凝重地对我说：考上大学不容易，爹九泉之下总算瞑目了。到了大学好好学习，将来有点出息，也为家里争口气。千万别学咱老叔。那一刻，大哥眼中一种与爹极其相似的东西，忽然硬硬地硌得我心里很疼。我仔细端详大哥，不由得感叹无情的岁月已经把大哥复制成了爹的模样。

    爹和爷爷辛辛苦苦地供老叔上学，可老叔毕业后离家三十多年，就邮回了这么一封信。大哥把一封发黄的信递给了我，我费力地看完了这封字迹已经不太清晰的发黄的信，大概意思是老叔说自己现在很潦倒，很苦闷，几乎没有了生活下去的信心，很想念亲人。

    爹说了，老叔这是向我们哭穷呢，怕咱们想沾他的光，他在大城市里作官享清福还觉得苦，咱整天在地拢沟刨食还能活？大哥吐出一口烟雾，不屑地说。

    背负着两代人的特殊教育，我走进了花红柳绿的大学校园，刻苦攻读的同时，心里却常想起离我不远的另一个城市。

    这种“想”像鬼魅一样纠缠着我，于是我试着往那个发黄的地址写了一封信，但石沉大海。我并不奇怪，依旧很努力地读书，以期有朝一日衣锦还乡。

    临近放假时，我收到了来自那个城市另一个地址的回信。老叔随信寄来了500元钱，邀请我寒假去他那里过年，并说以后会承担我上学的全部费用。

    一个飘着雪花的冬日，我拿出老叔汇款的十分之一，买了车票，在暮色苍茫中穿越了两代人三十多年的距离，在午夜时分按响老叔家的门铃。

    开门的是我的老婶——一个满头白发很慈祥的老人，我那个据说在城市里作高官享清福的老叔衰弱地坐在轮椅上，还没等我仔细看清他脸上沧桑的纹沟，他却已经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。

    终于见到亲人了！老叔不停地喃喃着这句话，手颤抖着，泪水在眼角蠕动。

    一种刻骨的疼痛从手指迅速弥漫到我的身心，我匍匐在老叔的怀里，和老叔一起轻轻地啜泣起来。

    一大桌子丰盛的菜肴。老婶坐在我的身边，不停地往我的碗里夹着鱼、肉。老叔的手不太听使唤，吃得也很少，只是偶尔夹一两根青菜，却大口大口地喝酒，抽着很浓烈的烟。

    老叔命苦啊！老叔喝了一大口酒，把杯狠狠地趸在桌子上。一个农村的穷孩子，读完大学容易么！可就因为一句话就被打成了“黑五类”了，天天挨批斗、蹲牛棚，过的是什么日子啊！那时候真的想家想亲人啊！我偷偷写了信却石沉大海。平反后，也想过回家去看看，可混到这个地步，无颜再见家乡父老啊！

    老叔嘤嘤地哭了起来。我的心被撕扯了一样疼痛着。爹和大哥眼里硬硬的东西在我的眼里化成温热的泪水汹涌而出。老婶一边给我扒着渤海湾的虾耙子，一边平静地说：由他去吧，憋屈这么多年了，见到老朋友老同学都这样，何况见到自己的亲人了呢。

    那一夜我们聊了很久，聊到我爹的时候，老叔又哭了起来，说，只有来世再见了。我安慰老叔说，我爹和我爷爷一直以你为骄傲，让我好好学习。老叔欣慰地笑了。

    熄灯躺下前，我忽然问了老叔一个很俗的问题。

    老叔怔了一下，很释然地笑了：你爹成家早，我上大学的时候，你爹都三个孩子了，日子过得紧巴，哪有精力供我上学呀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