蝴蝶的翅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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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四月,半年前,我在北京,现在,我在苏州.这是苏苏的城市。

[四月]
　　我每天从楼上下来的时候,不一定能遇见苏苏.但是这没关系,在她店里不忙的时候,我会去敲她的门,通常是在下午2点左右.
　　这是条古老的街,有茂密的梧桐叶子,遮住大半个天空.苏苏在她店的巨大的橱窗下修了个小小的花圃.培了土,种着两株金银花,两株而已,光是那根须就显得有点单调,那些土就显得有些多余而浪费了.其实不然,满墙满窗爬的都是它细细的纤柔的绿叶和淡白淡黄的小花.象是给那窗穿了件镂空的衣衫.
　　苏苏总是喜欢站在橱窗前定定的看着它们,然后会摘一捧带叶的金银花,用水晶一样剔透的玻璃杯泡了当茶喝.
　　如果我过去的话,苏苏也会给我同样的泡上一杯这样的茶,然后我们会在一室的清香里聊天,就这样,整个下午就象流水般逝去.
　　苏苏是我大学四年的同居室友.也是唯一学打毛衣的女生.她留长发读古诗,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.苏苏喜欢穿着拖拖拉拉的棉布长裙,式样繁琐,在地上拖来拖去.我们会取笑苏苏你是最不象女巫的女巫,因为你从来不需要扫帚或者拖把之类的狗屁魔法道具.
　　这时苏苏总会抱住我然后在我耳边轻轻说:四月,你不怕我告诉夏天.
　　哦~~~夏天,这个我惟一爱着的男子.

[苏苏]
　　我在这座城市的一条古老的街上开了一家西饼屋.我的店名叫"夏日来吧".是这条街上惟一的一家,兼营鲜榨果汁.
　　我不大忙的时候,最喜欢做的就是在下午温暖的阳光中,坐在店门口的长椅上把赤着的脚绻进长裙里,细细地看着我种在橱窗下的那两株金银花.碧绿的叶子,淡白淡黄的小花,有扑鼻的香.有时我会把摘下来的花晒干然后泡茶喝.
　　如果四月来看我的话,我也会给她泡上一杯同样的茶.然后我们一起聊天,就象从前一样.
　　我没有想到过会这样的重见夏天.
　　彼时是2000年的初夏.四月21岁生日,穿着白色礼服的四月在镜子前问我.
　　苏苏,你说夏天会不会来?她问的时候表情天真.
　　礼服的后背露出她凛冽的蝴蝶骨.我抚摩着她的蝴蝶骨说:你的蝴蝶骨真好看.
　　苏苏,他是我第一次遇到就爱上的人,你也知道我是个怎样的女子,你会答应我并为我安排好一切的是吗?
　　我笑笑回答:是.
　　四月,我们曾经说过我们会是这个世界最后在一起的两个女子,我会照顾你,我会陪你的爸爸打桥牌,还会陪你的妈妈打麻将.
　　我是孤儿,从小跟着叔叔长大,他虽然供我读书,但是始终对我冷淡.所以我以为我才是真正孤寂的那个人,可是,你却把你的都给了我.你让我唤你爸爸做爸爸,唤你妈妈做妈妈.
　　外面音乐响起,四月转身,一对张翅欲飞的蝴蝶骨.
　　庆祝地点选在这家酒吧.夏天是她偶遇的男子,高大挺拔,有宽厚的笑容.她邀请他来庆祝,他居然答应.
　　四月深吸一口气,终于开口询问:夏天,你是否已有意中人?
　　他的回答意味深长,于一室流淌的音乐中,沉郁嗓音轻轻的呢喃:这场中我第一个遇见的人,便是我爱的人.
　　啪的一声,轻轻地来自谁的心底.一朵花层层绽开的声音,在昏黄的灯光下,四月的脸如初夏怒放的蔷薇,潮红自脸孔漫出,她的手指紧紧握住我的手,有汗滴慢慢渗入我的掌心.
　　四月细细欢喜的声音仿佛叹息:苏苏,他是我带进来的,他第一个遇见的人是否便是指我?

[四月]
　　我总是喜欢在苏苏的店外面,看着她在蛋糕堆砌的西点屋里,提着繁琐的棉布长裙黯然行走,窗外有雨,面包和果酱得以温柔碰撞.雨水过后空气里突然漫无边际的困顿.是谁,是谁在我和苏苏之间早早做了规范?
　　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辞掉那份看起来风光无限的工作,然后一个人跑到这个城市.
　　见到苏苏是在车站.她来接我.下着大雨她打着墨绿色的雨伞穿着米白色的棉布长裙,不着粉色的脸上,看不出岁月的痕迹,伸出右手牵着我的手,感觉就象在校园里一样熟悉.
　　苏苏并没有对我的突然来到感到奇怪.也许,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才是最懂我的人.
　　深夜的房间里.我披着一头刚洗过的长发,湿濡濡的坐在苏苏不大的床上.她坐在我的后面,拿着只木梳在细细的给我梳头.她抚摩着我宽大睡衣下露出的蝴蝶骨说:四月,你的蝴蝶骨真好看,这么多年了,我还是没有忘记你的蝴蝶骨.
　　苏苏,书上说:长着蝴蝶骨的人是会重生的,对么?我忽然就问了她这么个问题.
　　自小,我便知道自己患有先天性的心脏病.自此,我的童年便少了很多色彩,家人尽管很疼我,但是我仍然感到孤寂.只到遇到你,是你用你的宽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,比如说爱,感动和恩慈。我心脏的声音在次第地衰弱了,所以,我挣扎着一路来寻你,因为你给了我那么多的爱,包括你的夏天.
　　哦~,夏天,你是我生命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男子,你知道我多么的爱你,而我也知道你是多么的爱着苏苏。苏苏,你们一定会原谅我的自私,因为我有足够的理由获得你们的原谅。因为:你们都是我最爱的人.
[苏苏]
　　从酒吧出来已是深夜,送四月回家,看着四月纤柔瘦小的身子一步一跳的上楼,微笑着大声的说再见.
　　月光如水一般的清澈,我站在原地,看着斜倚在路灯边的他慢慢走近.西服外套挽在手中,还是喜欢穿雪白的衬衫的男子,只是长得这般高大,已经需要我仰起眼睛探视了.
　　他站在我面前,目光凝视之处,火星四溅.梦中始终未曾消失的金银花的芬芳,肆无忌惮,窜入我酸涩的鼻腔.
　　1986年,8岁的我随叔叔来到老家.江南的小镇,小桥流水曲折环绕,弄堂两边古老的矮墙上有细细密密的金银花缠绕.南方四处可见这种金银花:一半花开金黄,一半花开银白,小小细碎的花瓣,有扑鼻的香.听婶娘说这花晒干泡水喝,清热解毒,是天然的茶叶.于是,想爬上墙头,去摘那细小的花,却不料,脚一滑,从矮墙上重重摔了下来.还歪了脚,正坐在地上低声哭泣.忽然,伸出一只小手,将我扶起,并轻轻揉着我红肿的脚,我一抬头,看见一张黝黑的脸和一对纯真的眼睛.
　　我挣脱他的手,一步一拐的走,身后,是他大大的声音:小丫,我扶你回去吧?
　　我走出几步,忽然回头:我不叫小丫,我叫苏苏.
　　我叫夏天,夏天的夏,夏天的天,身后传来他稚嫩的声音.
　　第二天放学后,居然看见了夏天,他斜骑在矮墙上,裸着上身,朝我咧开嘴笑,他一眨眼,变戏法一样将手中的白衬衫展开,是满满的一捧金银花.
　　雨后天晴,他身后一角天空,火烧云艳若血滴,夕阳拼尽全力,用最后的一抹绚烂余光涂抹在他的身上.
　　是我青葱岁月永难忘却的一幅图画.事隔经年,依然可以在午夜梦回.看到他金光灼灼的面孔,满捧的金银花,芬芳弥漫.
　　苏苏,我终于可以让自己走到你的面前了,他的额抵住我的额,呼吸热度喷薄,我们已经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了.
　　我退一步,再退一步,仰起面孔,淡淡冷静地看着他眼中渐渐暗淡的星光:我不许你不爱她,这是我惟一要对你说的话.
　　四月是那种少有的留长发的女子,晚上洗过后要很久才会干,我侧脸看着她许久,忍不住搭手上去,才发觉她满肩的湿发都在轻轻发抖,像风雨中的鱼,惊慌失措.
　　她平平的眼睛看着电视,忽然幽忧的叹了一口气:苏苏,书上说生着蝴蝶骨的女子是会重生的对么?
　　我心一惊,忍不住伸手抱住她单薄的身体,宽大的睡衣包裹着的身体瘦小柔软,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。

[四月]
　　江南的秋天总是会有无穷无际的雨，如丝般飘在空中，很容易的就缠绕住心头的愁思。有大片大片的落叶在雨中翻飞，偶尔有孤独的飞鸟鸣叫着飞过城市的上空。太阳很好的时候，喜欢坐在苏苏店门前的长椅上，静静的看街上急行的人们，有时会有飘零的落叶会落在我的身上，就这样，冬天一步一步的来了。
　　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，我才忽然知道我到这里已经大半年了。不知不觉中冬天已然来到。也许北京快下雪了。听苏苏说这个城市很少有雪下，即便是下那也是很小的，很难有北京的那种漫天漫地的雪，我忽然开始怀念后海的月亮和北京的雪了。
　　苏苏到机场送我，到处是拥挤的人群，我的头有微微的晕，接过苏苏递过来的包，微笑：苏苏，若是可以，我想再来和你同住。然后转身，走几步，再回头：苏苏，抱抱我。
　　苏苏很夸张的伸开双手给我一个很大的拥抱，并轻轻的抚摩着我后背的蝴蝶骨说：傻丫头，你随时都可以来的啊。我的泪就忽然掉了下来，掉在了苏苏的长发上。
　　飞机在北京机场降落的时候，北京正下着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，漫天席卷。人流从我身边走过，脚步匆匆人们的衣服上，头发上很快就沾上了雪花。我抬起头，那些白色的雪在城市的上空从天而降，纷纷扬扬。我的目光越过拥挤的人群，远远的看见妈妈在过道边向我招手，我紧走几步，突然眼前一黑，然后身子软软的倒在地面上，在我的意识消失前，我仿佛还能听到雪落下的声音。

[苏苏]
　　北京，大雪纷飞，
　　深夜11点45分。自出租车下，一路扑入医院死寂的长廊。我几乎忘却该如何使用语言，紧紧用手楸住护士的手，嘴唇如摇晃的钟摆，只知道自牙齿格格声中，反复敲出“四月”二字的音节。
　　四月静静的躺在床上，身体被白色的床单覆盖。我身手揭开床单的一角。四月小小面容干瘪枯萎，双目闭合。我手指僵硬如木，不敢探向她丧失呼吸的鼻端。
　　没有眼泪，生命如此脆弱，人力却原来如此的微薄。生之命运，可以顷刻间被死之阴影覆盖。对于这个我一直爱着的并竭力想要保护的并祈求她幸福的人，我始终一无是处，无能为力。
　　四月的妈妈走过来，扶住我的肩，并递给我一封信：这是四月要我交给你的，她要说的都在里面。
　　我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，哆嗦着展开信，映如眼帘的是四月纤柔细腻的笔迹：
　　苏苏：
　　请原谅，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，我患有严重的先天性的心脏病，也是随时都可以死去的人，所以我才那么的需求爱，渴望幸福。
　　自第一眼见到你，我便知道你和我 就像一直蝴蝶上的两只翅膀。离了谁都是不能飞的。
    苏苏，记得我们曾经说过我们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后在一起的两个女子。而你给了我那么多的爱和包容，是你教会了我如何的面对生活和如何的去爱。所以现在我要你做只完整的蝴蝶，快乐的在阳光下，花丛中自由的飞。你也曾答应我要照顾我的爸爸妈妈。所以我要你替我而活。
　　哦，还有夏天，其实在我们毕业离校后不久，夏天就告诉我关于你们之间的故事。苏苏，夏天唯一爱着的人是你，而你也是那么的爱夏天吧！而我却任性地去伤害你们的爱情，请你一定要原谅我的自私和任性。现在，我要把夏天完整的还给你。
　　苏苏，我想我有足够的自信能获得你们的原谅，因为我爱你们。而，夏天是我此生惟一爱着的男子。
　　祝你们幸福！安祈！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四月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　　　12月22日
　　泪水终于流了一脸。脑海中闪过的是四月无数的笑脸和过往的岁月，身子软软的靠在墙上，终于支持不住，慢慢的滑到地上。这时有双温暖的大手把我抱起，头不由自主的靠在那人的温暖宽阔的怀里。梦中熟悉的金银花的香味，嘴中喃喃乱语：夏天……夏天……

[后记]
　　四月，告诉你我的现在，好么？
　　三年了，我陪着夏天和你的家人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。你知道的我是孤儿，以前我总认为我才是真正孤寂的一个人。可是，你却把你的都给了我，你要我替你来活。你在信里要求的我都在做到，我唤你的母亲做母亲，唤你的父亲做父亲。现在我就住在你的家里。我总是在想是不是有一天要改名字叫“四月”了，因为我是完全把自己给埋到你的生活里去了。
　　四月，现在我不需要改名字了。因为会有一个人叫你的名字，那就是我和夏天的孩子。现在你的父母在忙着买小孩的衣服，玩具，婴儿床。看着他们快乐的忙碌着，我忽然感到幸福了。而夏天，我们都爱着的这个男子，现在就在我身后的床上安心的睡觉。
　　四月，夜已经很深了，我该睡觉去了。明天早上孩子也许就要出世了，听医生说孩子的胎位有问题，如果不行，大人孩子只能保一个，我知道我的心脏只能符合一个人活着的条件。
　　四月，你会不会嫌我来得太迟了，我想念你。
　　我们都是长着蝴蝶骨的女子，随时都会飞的样子。四月，记得你曾经问我书上说长着蝴蝶骨的女子是会重生的？为什么我们不可以？是不是我们是同一只蝴蝶上的两只翅膀，少了一只就不能飞呢？可是，不是的，你明明长着一对完整的蝴蝶骨。可是一只蝴蝶到底可以有几只翅膀？
　　我与你，你与夏天，夏天与我，是谁，是谁早早的在我们之间做了规范？
　　四月，你最爱的人不是夏天，而是你自己，只有你才是只完整的蝴蝶，可以随时的定夺生死。
　　四月，现在已经是午夜了，但愿明天早上来到这个世间的孩子是个没有蝴蝶骨的女子。那么我们会安稳的爱她，带她到早晨的花园看最美的玫瑰。因为，她有你的名字，你爱的姓氏。
　　四月，等我，你也会想念我吧！